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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回:前朝后宫争先用计,假戏真做避嫌自污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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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这冯紫英,今儿进园子来,见自己本主和亲王爷弘昼;原本的差事,是凤姐传话,要他以和亲王府的名义,特地请太医院典正、一代心肺科国手吴谦入园为黛玉瞧病,顺便问安回话。其实,他亦是自己心下颇为不安,实则是来借机和弘昼搭搭话、请请安,探看风色。

一桩是前几日弘昼远在张家口,他独自进园子回事,正瞧见那怡红院里不得宠的奴儿晴雯在那后院沐浴;端的是雨润巫山如归梦,雾满瑶池泼径香;一时魂以色诱,忍耐不住心头欲火,强污了那晴雯清白。虽也告慰自个儿,园中美色众多、昔日里贾府本也苟且、这晴雯又是个无宠的下等女奴、王爷又有个荒唐糊涂的名头,这侯门大院里龌龊事多,也未必就揭锅了;然而到底有些心结;哪知几次又进园子办事,眼见那晴雯居然掌得住,面不改色、目不斜视,和自己言谈接待之间,倒跟个没事人似的,一时竟也对这风流小鬟刮目相看。

一桩是昨儿才得的消息,现任骁骑营管带,和自己一样是和王爷门人的勒克什,领兵进了大观园,封了天香楼。他虽和那情妃可卿并无什么来往,但是弘昼这园内的事,大多交他去办,莫名其妙差了旁人,他未免就有些醋意。待到在门上打听园内动静,听到有太监宫女传那“尤家小妹是被冤枉的,是那情妃自己和戏子私通,贼喊捉贼,才污蔑了那尤家小妹”。虽然处置尤三姐是弘昼之令,但是万一弘昼贵人心性,如今懊悔了,怪到自己头上,那尤三姐早就被自己奸了个红晕倒染,岂非是飞来横祸。何况尤三姐之事,弘昼一直没有过问,按理说应当已经是“处置”了,可那小娇娘却明明还被自己拘押在詹事府地牢里,只供自己日夜淫乐,未曾舍得杀了,仅此一条,就有些“私相贪墨”的味道。弘昼向来是在这风月事上认真的,他怎能不怀个鬼胎?

只是今日过来请安回话,可巧那勒克什也来拜会,想着定是来回昨儿抄检天香楼之后果。两人自然也免不了亲热寒暄一阵,更是都说自己“没什么要紧事”,一并来给弘昼请安。

如今进来主仆坐了,却见弘昼并无异色,还替勒克什解说“正好小勒子带兵在京畿关防”,这冯紫英才有几分安心。又听弘昼说起适才内宫夏守忠的来由,那勒克什是个武将,又常年带兵,官场宫闱里这些门道不熟,想来也没什么心机,他便又替弘昼筹谋起来,皱着眉头想了一阵,才谄笑道:

“主子是知道奴才的,自小儿便是多心。只有点荒唐念头,料起来也是胡思乱想瞎捣鼓……只是主子面前不敢遮掩,说出来,也只是个揣摩,还望主子只当我是醉话……”

弘昼笑道:“你只管说就是了。”

冯紫英低了头道:“主子,那夏公公是乾清宫的人,万岁爷身子欠安,用药上头斟酌一些乃是常事,怎么为这种琐事,特特跑来大观园里顾问主子?我听主子说起他的话语音色,其实他今儿来,自然不是为了那些小事……其实说的,乃是三件事。头一件,便是万岁爷其实依旧‘不安’。”

弘昼听到这里,已是眉头一皱,上了心,却见那冯紫英仿佛没觉着,只自顾自继续说着:“……万岁爷前几日召主子您回京,意思只有一条,便是朕躬圣安,诸王爷、贝勒无需惊惶,照常办差……只是这宫里头,诸事高深莫测,不能光看明诏谕旨。夏公公今儿来,其实头一条,就是借着药方的事,给主子您递话呢:万岁爷其实身子还是欠安的,只是挣扎着见臣子罢了……”

“这第二条,其实就是药方了……这医理,奴才也是一知半解。但是循着事理去想,军机处几个老头子,那都是谨慎的不能再谨慎的人了,怎么就敢说太医院给皇上开的药方是‘虎狼药’呢?这看病用药的事,也好乱说的?回头添了减了,万一有碍龙体,那还了得?……爷您想,李中丞都进京了,军机处批这种药案,能不和他这个‘大清第一总督’商议商议?从这头想起来,那军机处的意思,不是药用的狠了,而是‘不得乱传万岁爷的病情严重’的意思……为的,就是个群臣、百姓、朝野都要安定。奴才敢断言,李又玠此次进京,怕是不会回两江了,任直隶总督,还是兼步军统领衙门?都有可能……越是这样,越是暗证着万岁爷……龙体不安啊!人事关联朝局,这和上回不同,上回是万岁爷不安,叫王子进去侍奉,其实反而是光明正大的……这回却偏偏要暗地里防备,还要一口一个‘龙体吉祥着呢’,反而让人想着可怖。”

弘昼听他剖析,层层抽丝剥茧,颇为有理,不由脑门子都渗出汗来,那勒克什听得云里雾里,却也插不上话。正在等那冯紫英说“第三条”,却见冯紫英越发犹豫踌躇,笑着搓手锤膝的拿样儿。

弘昼转念一想,知他必是因为勒克什在此,那更有妨碍的话,就有点难开口,只是自己还要听勒克什回话天香楼的事体,倒不好就这么打发了,就摆摆手,温声安慰道:“无妨的,你只管说下去……本王也只当是闲磨牙听听,就说错了,本王也担待了……”

冯紫英瞧了一眼勒克什,才笑着说:“是,谢主子体恤……这第三条么……我怎么听着,夏公公的意思,其实是‘听四爷跟前的人说……四爷要进去伺候了’。夏守忠是大内领班太监里有些资格的,万岁爷跟前的人,就是太监天性爱听闲话,也没个到处传的道理。听宝亲王跟前的人,说的什么话?便是听了,怎么又敢跑到主子您这里来提?……这唯一的可能,就是这不是什么‘闲话’,而是他特地说的正经话呢……”

他实在不便说下去,讪笑着搓着牙花子,弘昼却已经听“懂”了。想起来也确实有这种可能性,这夏守忠今儿来,其实竟不是他自个的意思,而是在替如今真正执掌朝局的大清第一红人,宝亲王四爷弘历,特地在“递话”给自己呢。雍正的病情究竟如何,自己一直躲在张家口不清楚,他弘历一直在京却是心知肚明的。如今,他四爷是要“尽孝”,进大内去侍奉的,自然要耽搁了军机处的差事,那么他五爷呢?一样是雍正的亲儿子,是该进去?还是该“出去”?还是继续窝在大观园里装病?若是进去侍奉,也是做皇阿哥的应当得分的道理,弘历不奉旨不能泄露雍正的病情,通过个太监来“传闲话”给自己,好让自己进去尽尽孝,也算是他一份友爱之情……

只是既然都想到这一层了,再往深里想,就是宫帷幔深,烛影摇曳,难以出口了……如今这个情形,究竟自己这位四哥,真的是希望自己进大内么?还是希望自己主动出来到军机处替弘历抵挡些繁琐政务?还是……连这等心思都是有心试探?万一……

弘昼想到这里已是脸色苍白,沉吟片刻,知道再下头的话,便是无论如何,都不方便和门人,尤其是身为武将,领着骁骑营八千驻军,守卫京畿要冲的勒克什“商量”的,这未免太犯忌讳。他便抬起头来,拿盖碗品了一口茶水,苦笑了一下,才道:“罢了,紫英,既然是皇阿玛身子欠安,我心里也乱,容我也想想,这事先搁着……小勒子……那就先说说你的差事吧。”

这勒克什其实也是个心思精明到了极点的人。眼见这冯紫英是犯了醋味,一开口就装诸葛亮扮刘伯温,和自己这主子说出这等犯忌讳的话,只为博得主子信任;只是听他口风,看情形,自己抓捕柳湘莲,搜问白玉镯,牵出秦可卿,查封天香楼,一下子已经成了不值一提的“小事”。弘昼的口吻,似乎要先了结了自己手头这点事,再和冯紫英密议,他是装惯了戆顽丘八爷,虽是心里不舒服,但是面上却不肯带出来,便忙粗犷一笑,打个千儿道:“是!主子!奴才昨儿奉主子命,已是抄检了天香楼里头的物件,奴才是主子一手调教出来的,懂得分寸体面,已经三令五申,派去的兵也是我的内账亲兵,断然不敢惊扰了园中姑娘……里头……呵呵……”他虽粗,只是也知道这事于弘昼不体面,看一眼冯紫英,倒有点局促不好开口了。

冯紫英更是识趣,才要起身告退回避,弘昼却止住了他,叫他“不忙”,心里也想着冯紫英所说之事是要紧的,便略略有些不耐烦,只冷笑一声道:“我如今也懒得问细的,你只说结论就是了。”

勒克什吞咽口唾沫,顿了顿,换了颜色道:“嗯……是,回主子。有碍的……书信、戏服、信物都有。奴才在军营里已审过那个唱戏的小白脸贼儿,说他送了园中什么贵姑娘一本戏谱子,乃是元人所造的淫戏,后头还有他题的什么劳什子诗,奴才已经找到,两下一对照,便知端倪……回头呈上来给主子过目。还有几件武生衣衫藏在天香楼后头的库房里……嘿嘿……也难为他们两个淫贱贼男女好兴致,有武松的、燕青的……甚么赵子龙的。更要紧,还有那贱人送到京畿驿站的礼单……还有书信,也亏得她怎么勾当太监,买通了外头的驿官。信上虽不曾写明白了,但是言辞暧昧,嘿嘿……主子说她伪造书信,有意勾结外人,送了假信进园子,必不冤了她。因没有主子旨意,不敢刑讯,她有没有将园中其他姑娘做礼送人,勾结成奸……奴才不敢妄言。”

弘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冷了半刻,才淡淡道:“罢了,你的兵不要在园子里,还都出去……该办什么朝廷的差事,就办什么朝廷的差事去。”

勒克什一愣,上回弘昼便没说如何处置情妃可卿,他也只好叫兵丁将她软禁在天香楼里,衣食茶水不缺的,如今都抄检明白,却怎么收拾?他自持是个粗鲁人,在他心里,这等什么昔年贾府小一辈的媳妇儿,压根也不能算个人,也不免问一声:“那不过是个罪余的淫贱材儿如今还是太监们看着……请主子示下,怎生处置?或者主子要不要见见?容她辩辩?”

弘昼已是听得脑门青筋直爆,冷冷一哼,怒道:“见个屁!辩个屁!别的不论,单是和外男通信,便是千刀万剐的死罪!你叫太监,替本王发旨给那贱货,就两个字:随你!”

他“贱货”都叫出口来,显然是怒了,只是“随你”两字却多少有些听不懂。勒克什未免求助似的瞧瞧冯紫英,冯紫英却哪里再敢沾惹上这主子这上头的事,低着头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似乎在想自己的事,勒克什到底武将出身,未免性子粗暴了些,不晓得风花雪月怜香惜玉,女人于他,不过是骡马一匹,听弘昼恼了,忍不住连口哼哼道:

“主子……那是一个贱奴,您是天潢贵胄,金枝玉叶,犯不着为她生气。奴才替您处置了?保管叫这小贱人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……我那大营里,多的是处置这等贱人的手段,弟兄们才打完仗回京,正闷着没事干呢……去年,奴才随阿齐格军门征南川叛逆的几个寨子,那个什么族长的女儿,倒是水灵灵的,阿齐格军门赏操她……居然还敢喝骂军门,咬军门一口,军门恼了,操了一夜,就叫我处置……嘿嘿,落在奴才手里……奴才是个粗人,没那么多情面跟这等小娘皮讲,剁了她两手两足,用药毒哑了她口舌,拔了她的牙齿,绑在门板上,挨个营房给军士们翻来复起‘宵夜’,整整玩了五天才死……身体上上下下全都捅烂了……”

他只道那秦可卿是弘昼性奴,既然敢大逆不道和外头戏子私通,还撺掇着将园中其他女子送给那戏子奸玩,弘昼必然心头恼恨到了极致。他粗人出身,便要说些军中处置女人的刑罚来,撩拨弘昼,要一心替弘昼“出出气”。

那冯紫英在一旁听了,却低了头,只装着瞧那地上“一束莲花”纹的青石地砖,心里却是忍不住摇头暗想,勒克什这一记马屁,未必便能拍的上。自己这主子王爷,虽然好色荒唐,却不是个心狠手辣的;当真要怎么处置可卿,必然也是“君子远庖厨,怕闻牛羊哀嚎之声”,按照叫自己处置尤三姐的例子,就是一声“随你处置”就是了……,何况这情妃可卿,不同尤三姐,更不是什么远在天边的叛逆族长女儿,到底和自己这主子有过枕席鱼水之情,便是如今有了罪,有心要扔给你门下人奸玩作践,也是个“不情之赏”,怎么就好说的这么津津有味的,不怕主子心头腻味么?

果然,弘昼眉头一皱,却也知道这勒克什是一份忠心好意,也不好说什么,只摇摇头道:“罢了,你不要瞎扯,本王自有安排……你这番差事办的很好,算是替本王查出了园子里的奸夫淫妇,自然是要赏的……你在京畿关防,也该多几个人伺候……你是武人,该有几个文秀一些的女孩子陪陪,换换滋味……回头我让大理寺,从新近江南查抄的几个文士家人里,挑几个大家子小女儿给你送去……这个秦氏么……你就按我的旨意办……就叫太监给她传一句话就可以了……就还是两个字:随你!!!”

勒克什无奈,便打个千儿,说声“奴才改日再来请主子的安”,也就讪讪的退了下去了。

冯紫英见这主子依旧是冷冷的,知道他还在为此事不快,只是他自己心中也是有鬼,不敢再揭这层,也只好沉默了半晌。却听弘昼道:“接着说说吧……那按你说,皇阿玛是身子不好,担心朝局有变,才召李卫进京的?”

冯紫英心里有鬼,就怕弘昼追究“尤三姐是否被秦可卿所骗”这个题目,乐得换个话题,忙道:“是……主子您想,李又玠是什么人?是咱们昔日雍王府里出去的嫡亲奴才,天下督抚虽多,有几个能跟李卫一般儿心思。旁的不说,就‘忠心’这条上,皇上、主子您、还有四爷……别人信不过,还能信不过他么?……没有万岁爷的意思,军机处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调李卫来京?李又玠这次来,怕是要掌总京畿卫戍的,骁骑营、锐键营、西山大营、九门提督,我看除了大内侍卫,都有可能交他来节制。”

“那……四哥他……”

“四爷是王爷您的亲哥子,那自然是亲近王爷您的。咳咳……四爷在京办差,主子您在外头……咳咳……四爷总是离皇上近一些。他是有旨学习理政的阿哥,既要在军机处操劳国事,也要在宫里头看汤问药,既尽了忠,也尽了孝,不容易啊,我们做下头微末小员,也都……哈哈……感佩于心的……”

弘昼一叹,才道:“照你这么说,我是该进宫去伺候皇阿玛身子,让四哥歇歇肩,好去军机处料理朝廷大事?才能‘忠孝两全’了?”

冯紫英连连咂嘴赞叹道:“主子您这份心田真真是好的。上头是念着万岁,当中也维持了四爷,下面也算替臣子们分了劳……”

弘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,便道:“你似乎还有话没说?……你只管讲,我都说了么,说错了,本王不计较……我们天家事向来难成全,也没个叫你外臣奴才全说对的道理……这里就你和我,本王只是听听。你有什么牛黄狗宝只管倒出来。”

冯紫英连连低头道:“是……奴才怎么敢在主子面前留心眼?主子您体恤。奴才是有一个想头……主子要进内侍奉万岁爷,自然是应当的。只是大内里,其实太监、宫女、嫔妃、太医都周周正正的伺候着万岁,王子侍疾,不过是应景儿,哪里真用得着许多人。何况,如果万岁爷真的有一点两点的不安……那大内……嗯……自然多事……如今,究竟是应该进内,还是留在军机,都说不清哪个才是‘朝廷大事’,哪个才是‘机枢要地’了……”

弘昼听得头皮也不由一麻。以他的心胸,那皇帝宝座,人人仰望,于他却是个苦差事;留在大观园里,安享他的王爷尊位,今儿眠花宿柳,明儿寻香问玉,才是要紧事,实是不愿意有一丝半毫卷入储位之争。而今,这冯紫英却说得透彻,万一雍正已是回光返照,身体眼见要不行了,留在军机办差,主理朝政,控制中枢,当然是天下第一要紧事;但是到大内侍奉,近在雍正咫尺卧榻之前,却也说不定更是“天下第一要紧事”。眼下这两件“要紧事”,却都是在四哥弘历手里,他却分不开身;不去军机,又怕失了朝政;不进大内……万一有宫掖大变,岂非要天翻地覆。他想到这层,才算彻底明白了,这夏守忠今儿的来意,完全是替弘历试探自己的意思。只是去大内也是错,不去大内也是错……自己又当如何处置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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